東漢明帝永平十八年(75年),西域戊己校尉耿恭屯兵金滿城,手下只有區區數百漢軍,卻遭到匈奴兩萬鐵騎的圍攻。所幸耿恭準備了大量劇毒箭矢,打了匈奴一個措手不及,逼得他們暫時后撤。
耿恭當然明白,危機只是暫時解除。匈奴人這次只是稍避鋒芒,等他們鏟除附近車師國的殘余抗匈力量,鞏固了局勢,就會卷土重來。而金滿城雖地扼咽喉,但地勢低緩,水源也不充沛,絕非久守之地。為了能堅持到最后一刻援兵到來,耿恭決定換個地方繼續跟匈奴人玩兒!
圖:車師古道,當年耿恭他們從這里撤離金滿城
這個地方,叫做疏勒。注意,這不是班超駐節的那個西域南道之疏勒國,而是在金滿城東南不遠處的一個要塞。其殘骸至今尚存,為新疆迄今為止發現的惟一漢代建筑遺址、被自治區列為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位置就在今新疆奇臺縣以南六十公里處半截溝鄉麻溝梁村石城子這個地方。大家有空可以去瞻仰瞻仰。其實說是城堡,也就一個方圓不過半里的小土圍子罷了。具體小到什么程度?南北寬138米,東西長194米,還沒半個足球場大,耿恭幾百人守在里面也夠擠的。不過正是小城才最好守,因為需要防守的城墻短,進攻一方兵再多施展不開也沒用。它還有一個優點是建在天山半腰,海拔高達1770米,北靠一面陡坡,兩邊都是天然的懸崖峭壁,下臨萬丈深淵,放眼望去,高峻險要直入云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另外,疏勒城東面傍依一條常年不絕的麻溝河,流入城中可為水源。在西域想要守城,沒有比水更為寶貴的東西了。
于是這年五月,耿恭率部移駐疏勒城,積儲糧食與飲水,整修軍械,加筑城防,準備長期堅守。
兩個月后,不出耿恭所料,匈奴人卷土重來了。這一次,北匈奴單于親自出馬,不拔掉耿恭這顆討厭的釘子,他決不罷休。
可北單于萬萬沒想到,就算這樣,耿恭居然還是沒屁滾尿流的投降,甚至也沒龜縮城中,反而率領一支敢死隊,又一次主動從城中殺了出來,頓時打了匈奴大軍一個立足未穩,丈二摸不著頭腦。
然而關于這次戰役,范曄《后漢書》給我們留了一個不小的疑點,我們先看原文:“恭募先登數千人直馳之,胡騎散走。”
這就奇怪了,我們前文明明提到,按照漢軍編制,耿恭和關寵這對戊己校尉手下各只有數百兵馬,這一下子怎么又跳出數千人的敢死隊來,這豈不是前后矛盾嗎?
小生認為,史書這句應為筆誤,可能刻錯了,把“十”刻成了“千”。也就是說,這支敢死隊其實只有數十人。
當然也有人說,這數千敢死隊可能是耿恭在疏勒城里招募的車師民兵,可是這更不可能。車師后國是個小國,全國人口不過一萬五千,軍隊不過三千(見《后漢書西域傳》)。耿恭去哪里招數千壯丁來參戰,還愿充當敢死隊給漢軍打先鋒,這豈不是癡人說夢?再說方圓不過一里的小小疏勒城也擠不下這么多人啊!而對照司馬彪的《后漢紀》:“恭募先登士四十人出城奔,斬首數十級。”可見范曄此處果然筆誤。
竟然只有四十人,耿恭這鋒芒初露,真是摸透了用兵之道——以小規模的最彪悍的特種部隊對匈奴人進行突襲,打對方一個立足未穩!匈奴人還沒從金滿城陰影中走出來,就又在疏勒倒了大霉,遭到漢軍如鬼魅般的夜襲,頓時炸營而逃,一路狂逃至山下十余里,見耿恭敢死隊沒有追來,這才長舒一口大氣,再也不敢妄自攻城。
然而,大單于畢竟是大單于,果然比左鹿蠡王詭計多端,他見疏勒城無法一時拿下,便轉換思路,使出了切斷漢軍水源的損招。
大單于命令,派重兵去到疏勒城下麻溝河的上游,筑起堤壩,堵塞河道,竟將這漢軍的唯一水源給生生切斷了。
圖:疏勒城與麻溝河谷歌地圖
這下耿恭傻眼了。沒料到匈奴單于竟能想出這等損招,簡直比漢人還要陰險狡詐。這可怎么辦呢?如今又是初秋干旱時節,等到老天開恩下雨還不知猴年馬月,而城中儲備的飲水最多只能堅持十天,如果再沒水來,大家都得活活渴死。
匈奴單于笑了,大笑。常言說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但卻能被水憋死,爾等還不快快投降?
圖:這就是當年被匈奴人截斷的水源
耿恭當然不投降。因為他還有最后一招,挖井!地表水沒有了,還有地下水。咱們掘地三尺,不,三丈,還怕整不出幾百人喝的水來?
然而,轉眼半個月過去了,漢軍上下齊上陣,連耿恭都親自上工地挖土,可大家一氣挖了好幾個井,每個井竟然都沒有水。這不是他們挖的不夠深,別說三丈,最深的井都有十五丈了,這已經是超過十層樓的高度,然而,還是不見水,一滴水都沒有!
其實這也很正常。疏勒城建在半山腰懸崖峭壁之上,那地下水得在多深!又值秋七月天根水涸之時,打井?我看也這不過是將士們在求生本能的促使下,盡人事而聽天命罷了,希望微乎其微。
圖:疏勒城地勢
一般來說,人在斷糧的情況下可以存活七天以上,但是斷水超過三天,大部分人就會因為臟器脫水而死亡。面對死亡陰影的一步步逼近,漢軍將士們這些天是怎么撐過來的呢?
那當然是只得喝一切可以入口的液體了。包括露水、草汁、馬尿,甚至到最后,史書記載:“吏士渴乏,笮馬糞汁而飲之。”也就是用布從馬的糞便中榨取出水汁來,捏著鼻子往嘴里灌。為了生存,為了國家民族的利益與尊嚴,漢軍將士誓死不降,日夜掘井不休,十五丈,十六丈,十七丈……不到最后一刻決不放棄,赫日當空,很多人竟活活累死渴死在了干涸的井邊。再這樣下去,大家恐怕就要“笮人糞汁而飲之”了。不到最后時刻,他們絕不殺馬求生,對于一個戰士來說,馬是他們最好的戰友與伙伴,甚至與自己的生命是平等的。
然而隨著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一天一天煎熬,又眼看著將士們如沙漠中的魚兒般一個一個絕望死去,即便是漢兵如神一般景仰的最堅強的戰士耿恭,也不免有些灰心了。終于,在人力無果的情況,耿恭決定求天。
說干就干,第二天,耿恭率領將士們來到枯井邊,翕動干裂的嘴唇,仰天高呼:“昔蘇武困于北海,猶能奮節,況恭擁兵近道而不蒙佑哉?又聞貳師將軍李廣利征伐大宛之時,大軍缺水,乃拔佩刀刺山,飛泉涌出;今漢德神明,我等豈能困死于此?”說罷耿恭整理戰服,長跪于地,對井再拜,極盡虔誠,祈求蒼天賜水于漢軍將士。然后一個人下到井中,發瘋了一般的挖,挖,挖……
接下來就是見證奇跡的時刻啦!只見十余丈的深井之中,突然一道飛泉噴涌而出,轉眼功夫就漫了上來,嘩嘩流動,堪比世上最動聽的音樂。
井邊所有將士都跳了起來,前歌后舞,歡聲雷動,一個個高呼萬歲,興奮到忘乎所以。
耿恭濕淋淋的爬上地面,俯身喝了一口井水,但覺甘甜無比,醉人心脾,堪比世上最好喝的美酒。
大家全圍上耿恭,一邊互相潑水,一邊哈哈哈哈的轉圈,簡直樂瘋了。
清洌的泉水潑在耿恭的頭上、臉上,只覺舒爽無比,他的眼前也不由模糊了,不知是水還是淚。
但耿恭畢竟是統帥,他第一個冷靜了下來,止住大家,讓他們暫且別忙喝水,不如趁此時機先演一場好戲給匈奴人看。
將士們心領神會,于是爭先恐后的抄起水桶沖上城頭,開始用水活泥來涂抹、繕修城墻,然后朝著發呆的匈奴人,把成桶成桶的水潑了下去。
匈奴人被水從頭澆到腳,井水很涼,他們的心也被澆的哇涼哇涼的啊……
怎么水源斷了半個多月了他們還有水,而且還敢如此浪費,這有沒搞錯啊!
難道漢人真的與老天同在,什么山神、水神、風神、雨神的都向著他們?
唉,算了,事已至此,咱們還是像前次那樣,先撤吧,等哪天這些神仙們都打盹的時候再來!
讀史至此,大家一定覺得《后漢書》這里夸大其詞了,拜一拜竟然就枯井飛泉,難道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仙?還是范曄一時想象力豐富把史書寫成了小說?
當然不可能。范曄是個忠實正統的史家,這世上也沒有神仙和救世主,一切只緣于耿恭堅持到底永不言棄的偉大精神。
其實,從地質學角度來講,疏勒城一帶植被繁茂,土壤溫潤,就算地表溪流被匈奴人截斷,但水依然會沿著山體中的縫隙向下運動,當然這是一個緩慢的過程,不會立刻發生。所以,當耿恭他們挖井到一定深度,等到一定時間后,這些水才因自身壓力的作用噴涌而出,成為疏勒飛泉。一切神跡,源自科學。
匈奴人雖然暫時不啃耿恭這塊硬骨頭了,但還有很多軟骨頭可以供他們啃。不久,單于領軍遠遠繞過耿恭,穿越天山,侵入車師前國,將漢軍己校尉關寵團團圍困在柳中城內。與此同時,匈奴幫兇、即西域北道的焉耆、龜茲二國也同時動手,出兵圍攻西域都護府,西域都護陳睦寡不敵眾,最終戰死沙場,兩千漢家將士,全軍覆沒。一時間,西域大震,北道諸國全面背漢,就連遠在南道疏勒(今新疆喀什一帶)駐節的班超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遭匈奴之北道屬國龜茲、姑墨的圍攻,班超以其威信,組織西域南道諸城邦奮力抵抗,但還是險象環生,局面危殆。萬幸耿恭這顆硬釘子尚楔在天山北麓,匈奴主力一時還不敢放手全面南侵,否則班超也早玩完兒了。
圖:疏勒城南倚博格達山脈,北控絲路要塞,易守難攻
但是,面對匈奴大軍的猛烈攻勢,車師人終于撐不下去了,他們苦侯救兵不至,于是全體投降匈奴。如此匈奴如虎添翼,又聯合倒戈的車師前、后國軍隊攻至疏勒城下。
這次匈奴單于學乖了,既然耿恭有天神相助,那我就不跟你正面交鋒了。把軍隊全撤到山下,將疏勒城遠遠的圍起來,渴不死你我還餓不死你?反正咱有的是時間,不如在這里跟你耗上了。你運氣再好,你再能挖井,算你掘地一百五十丈,也不可能從地里挖出糧食來吧!
圖:疏勒城遺址
但是匈奴人又錯了,耿恭他就是一個奇跡的發動機,在他不拋棄不放棄的偉大精神之下,一切皆有可能,沒有什么不可以。從夏到冬天,耿恭兵團數百將士,竟然在孤城缺糧之幾近絕境中,堅持了數月之久。
不過這一次奇跡的發生,卻不是天神相助,而是貴人相助。
這位貴人,便是車師后王的夫人,一位有著漢人血統的偉大女性。正是她甘冒彌天大險,充當內應,為漢軍偷送匈奴情報與寶貴糧草,這才使疏勒城得以屹立于驚濤駭浪之中,數月巋然不倒。
胡服雖然穿在身,但王后的心是中國心。祖先的教誨她一刻未忘,祖國的軍隊就由她來拯救。
圖:車師王宮門前設耿恭臺,立馬提槍的耿恭雕像
然而,車師王后所掌握的資源畢竟有限,再說匈奴人的情報系統也不是吃干飯的。數月后,外援徹底斷絕,耿恭兵團斷糧了。但他們依然在堅持,實在餓到不行,只好流著眼淚殺死心愛的戰馬充饑;再后來又學起了蘇武,在山里挖老鼠洞,抓些野鼠烤了吃;野鼠都吃完了,就在墻腳找些蜘蛛、螞蟻往嘴巴里送;再不行就吃草根煮樹皮。最后入冬連草根樹皮都沒有了,他們就只好把弓弩、鎧甲上的筋革制的配件取下來,放在水里煮爛了吃。當然這需要很好的牙口,咬不動的人就沒轍了。
就這樣,匈奴人圍攻了疏勒整整一年,耿恭等人糧盡援絕,直到公元76年正月,漢軍將士終于吃完了他們最后一副鎧甲,最后一張弓弩。在這最后的斷糧時刻,耿恭環顧城頭上他最后數十個弟兄,笑道:“恭與諸公跋涉萬里至絕域抵敵匈奴,前后已一載有余矣!一年以來,歷寒暑,當鋒鏑,我等同袍弟兄,心相結交,患難與共,情同手足,義如斷金。今不幸糧盡兵窮,至于絕境,恭愿與諸位立生死之約,拼將玉碎以報國恩,何如?”
圖:耿恭率部孤立無援堅守了一年多的天山支脈疏勒山
眾人聞言皆感奮流涕,齊聲道:“將軍推誠相待我等,我等自當誓死報國,絕無二心,以揚大漢神威,氣震胡虜,方不負我丈夫之志!”
耿恭大笑:來吧,我們唱首歌,給城下的匈奴人打打氣。彼等鼠輩,坐擁數萬大軍,攻伐累月,竟不能近我金城半步,實可笑也!
于是全體將士,在城頭齊聲唱起了漢家戰歌,其聲慷慨豪壯,響徹云霄。匈奴人聞歌面面相覷,交頭接耳,一片騷亂。
沒想到漢軍在這種時候還有心情唱歌,他們簡直不是人!
當然不是人,他們是神,漢家戰神!
歌罷,戰神耿恭傲立城頭仰天長嘯,慨然吟道:“飲風吞沙可飽腹,落雪為裘擁鐵骨,無有鎧弩戰歌護,萬里天山我穹廬。”
此情此景,北匈奴單于也不由衷心佩服起耿恭來。此人節過蘇武,才比李陵,智勇雙全,豪氣萬千,殺之可惜啊!趁著現在他窮途末路,不如派個使者試試看招降他?條件都是可以商量的嘛,封白屋王(白屋為匈奴中一部族,后稱靺鞨),妻以公主,如何?
高官美女,條件不可謂不誘人,但耿恭能被它誘惑么?
出乎意料,耿恭竟然答應了:既然如此,那你們就派個人進城來談談吧!
北單于大喜,趕緊在軍中選了個能說會道的使者,讓他進城去招降耿恭。
更出乎意料,耿恭見到匈奴使者后,根本不給對方“能說會道”的機會,半句不羅嗦,直接把人推上城頭,當著城下匈奴單于的面,迎頭就是一刀下去!
可憐的匈奴使者,直挺挺地就躺一邊涼快去了。
耿恭把刀一扔,頭也不回的命令:把這家伙給我放血,完了切吧切吧烤了,它再難吃總比皮革好下咽。
漢軍士兵們早餓壞了,聞令趕緊動手,聚柴生火,剝皮切肉,直忙的熱火朝天不亦樂乎。好像他們烤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豬。
一切準備停當,耿恭和將士們便用碗盛著匈奴血,在城頭上開起了燒烤宴會。他們一面大口吃肉,一面開懷對飲,談笑風生,視城下數萬匈奴大軍如無物。
圖:疏勒城遺址正門城樓,今人在遺址上新修了一座鑲嵌著狼頭的城門
原野上萬籟俱寂,所有匈奴人都嚇呆了。耿恭營造的這個場面,實在太震撼,使他們如陷噩夢之中,千年難醒,永世難忘。從此,耿恭“吃人魔王”的稱號響遍草原,傳聞可止匈奴小兒夜啼。
這邊耿恭正在美餐,忽然想起什么,忙站起來走到城墻邊,深深向下一鞠躬道:“恭雖不降,然謹謝單于賜食!”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接著,城下爆發出一片哭爹喊娘之聲。
讀史至此,實贊范曄筆鋒傳神:“虜官屬望見,號哭而去。”他們不幼小但脆弱的心靈受到了巨大創傷。
匈奴單于大怒:“今不殺耿恭,本單于誓不為人!”發瘋一般向疏勒城增兵,日夜圍攻!然而,在耿恭將士們的頑強抵抗下,布滿硝煙的漢軍軍旗始終獵獵飄揚在天山風雪之中——疏勒地勢太險要了,匈奴的騎兵根本沖不上去,只能棄馬攀爬,可爬上去也是送死。漢軍雖然沒了弓弩,但城里石頭還是很多的,砍樹做些發石機,居高臨下隨便一通砸,爬坡的匈奴人就得摔下去一大片。
論城池攻防戰,匈奴人永遠都不是漢軍的對手。沒有弓弩算什么呢?還可以飛石頭砸,燒開水澆,用火油淋,砍大樹擋,又或在城下挖幾個陷阱幾條壕溝,里頭再插些尖木樁啥的,想怎么玩兒就怎么玩兒!總之金木水火土,什么不能拿來當做武器,只有城里還有能動的活人在,你多少部隊也攻不上來!
自古西域多動亂,自東周到清末,這個地方似乎就沒消停過。偶爾也有老實的時候,那基本上都是被中原給打怕了,第一個讓西域游牧民族膽寒的是漢武帝時期的幾次戰爭。
西漢時期,從漢武帝劉徹時起,中華疆域所至,從敦煌玉門關和陽關以西的廣大西域都屬于漢朝。公元前60年,漢朝在如今的新疆輪臺設置都護府,另設戍已校尉、戍部候等軍政長官,管理當時西域的婼羌、樓蘭、莎車、疏勒等三十六個小國。
然而,隨著西漢末年王莽篡漢使中原地區征戰不斷,大漢王朝雖然名義上統治著西域,其實根本無力掌控了。匈奴卷土重來,重新控制了西域。
光武帝上臺,東漢揭開了序幕。
曾經的西域各小弟紛紛遣質子到中原,請求光武帝的庇護。然而大漢王朝已不再輝煌,留下的只是百廢待興,對匈奴在西域橫征暴斂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經過了“光武中興”,漢王朝的國力逐漸恢復,終于到了和匈奴重新盤道的時候了。
公元74年,漢明帝劉莊決定派兵重新進入西域。西征大軍以竇固為主將,耿秉和劉張為副將。從敦煌出關后,一舉擊潰了匈奴南呼衍王的軍隊。漢軍隨后繼續西進,攻取了絲綢之路上的咽喉之地車師前后兩國。
東漢朝廷隨后重新設立西域都護府,陳睦任都護。同時也恢復了戊己校尉制度,戊校尉由耿恭擔任,駐屯于車師后國的金蒲城(巴里坤縣),扼守天山通往北匈奴的要道。己校尉由關寵擔任,駐屯于車師前國的柳中城,兩地互成犄角之勢。
竇固大軍在西域僅僅駐扎了幾個月,便在漢明帝的命令下班師回朝了。耿恭和關寵二人的駐扎地僅僅有不到一千的兵馬,在他們的對面則是匈奴數萬鐵騎。
名義上西域又回歸到漢王朝的統治之下,實際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首先,西域小國經過了被光武帝“拋棄”的故事后,對漢王朝的信任度直線下降。他們對依靠漢王朝還是臣服匈奴,基本上處于觀望的態勢。耿恭和關寵想在西域活下去,只能自力更生。
其次,匈奴雖然被竇固大軍擊潰,但遠沒有霍去病或者后來的藍玉對游牧民族那么瘋狂。匈奴的軍隊是被擊潰了,但政體體制完好無損,他們等待著反撲的機會。
最后,漢王朝雖然經過了“光武中興”,但僅僅比戰亂時期好一些,稱不上是盛世。因此,如果匈奴重新反撲,漢王朝當時的經濟和軍備狀況并不足以去打拉鋸戰。
果然,竇固大軍班師回朝沒多久,西域出事了!
這個事比較簡單,匈奴發動兩萬大軍攻打車師后國,并擒殺了車師后王。隨即,匈奴兩萬大軍把漢將耿恭把手的金蒲城圍得水泄不通。金蒲城全城兵勇不過三百多人,怎么辦?
耿恭素問匈奴人極其信神明,命將士將弓箭上的箭頭涂滿了毒藥,并告訴匈奴人被射中的話,神明會對被射中者進行懲罰。后來,被射中的匈奴兵創口處起了膿塊,對金蒲城守軍的話深信不疑,頓時軍心打亂。耿恭趁著連夜大雨,冒險率兵騷擾匈奴大軍。在半威脅半嚇唬之下,匈奴大軍撤退了。
耿恭明白匈奴大軍僅僅是暫時撤退,金蒲城猶如三國時代的小沛或新野,彈丸之地沒辦法抵擋重整旗鼓的匈奴人。隨即,耿恭率領漢朝軍隊駐扎在了疏勒城。耿恭帶人一方面屯物資,一方面修筑工事,隨時迎接匈奴人的到來。
在耿恭剛到疏勒城的兩個月后,匈奴左鹿蠡王的軍隊兵臨疏勒城下。
由于疏勒城屯有大量物資并在耿恭的帶領下修筑了堅固的防御工事,這里變得易守難攻。匈奴左鹿蠡王也是個行家,久經戰爭的他并不著急攻城,而是斷了耿恭的“源”。匈奴左鹿蠡王認為,沙漠作戰,水源是行軍必備的物資。他覺得沒必要動用兵馬攻城,而是讓匈奴士兵用沙袋堵住通過疏勒城的水源,并對其進行改道。
確實,這一招奏效了。疏勒城內很快水源告急,儲備的淡水都喝光了,守軍官兵焦渴難耐,甚至開始從馬的糞便中榨取水汁來飲用。困境之下,軍心開始動搖。耿恭心急如焚,此時換成了他想去拜一拜神明了。
那耿恭拜的神明又是誰呢?李廣利。
當年李廣利將軍在遭到匈奴圍困的時候,也被斷了水源。他拔劍刺山,泉水飛涌而出。如今耿恭也派人鑿井,他堅信雖然河流被改道,但是地下必有蓄水!果然,還真被耿恭挖出水了。在被挖出水的井邊,耿恭對其跪拜。中國象棋有一招叫“耿恭拜井”,這便是其由來。
挖出水了,耿恭繼續對匈奴人玩心理戰。他讓士兵端著水在城墻上沖著匈奴人大口大口的喝,頓時匈奴人就傻眼了。匈奴左鹿蠡王也愣住了,難道又有神明相助?結果,匈奴人又撤軍了。
圍攻“光明頂”的“六大派”是走了,然而江湖上不入流的“海沙幫”、“神拳門”等跳梁小丑卻來了。
西域的焉耆和龜茲兩個小國反叛,在他們的攻打下,西域都護陳睦所部全軍覆沒。己校尉關寵駐守的柳中城也被包圍起來,匈奴人見到此狀況又回來了,帶著焉耆和龜茲再次趕往疏勒城。幾個月后,疏勒城糧草都耗光了,全城將士不得不煮了鎧甲或者鞭子吃。從一開始的近千人到如今的數十人,疏勒城兵將餓死的餓死,病死的病死。
匈奴見狀也非常佩服耿恭所部,派遣使者進行招降。耿恭不為所動,當著匈奴人的面殺了匈奴使者,然后“壯志饑餐胡虜肉”。匈奴人大吃一驚,攻城更為猛烈了。
另一頭的中原地區,漢明帝去世,漢章帝繼位。
就在權力的更迭期間,耿恭和關寵的告急文書抵達朝堂。救?時間根本來不及了。不救?活活壯烈犧牲。關鍵時刻,司徒鮑昱發表了的意見:漢帝國從來不冷卻英雄的熱血,即使這次救援注定失敗,也要向世人宣告漢帝國從來不會放棄為他戰斗的勇士!
公元75年冬天,酒泉太守秦彭、謁者王蒙等人統率張掖、酒泉、敦煌三郡以及鄯善國軍隊共7000人,前往西域救援。遺憾的是漢朝軍隊趕到柳中城時,關寵已經病死在軍中。
秦彭指揮東漢援軍大破敵軍,柳中城成功解圍,匈奴及部分西域小國紛紛撤退。在柳中城成功解圍后,接下來就是要將疏勒城中的耿恭救出。援軍的副將王蒙認為數百里之外的疏勒城杳無音訊,也可能已經被匈奴攻破,況且隔著天山之險,整個行軍途中危機重重,主張撤軍。
另一位將領主張必須馳援,他就是之前耿恭的部下,被派去求援的范羌。整個援軍就此分為兩派,最終秦彭見范羌態度堅決,便撥給他兩千軍馬前去疏勒城。
此時的疏勒城外,匈奴大軍因為已知曉柳中城被漢王朝軍隊成功解圍,僅此早已撤退。而疏勒城內,耿恭軍隊因為被圍困多時,糧草耗盡又因日夜守城,僅僅剩下26人。當范羌軍隊抵達疏勒城時,耿恭還以為是匈奴軍隊,準備繼續作戰......看清是援軍后,打開城門,所有將士相擁而泣!早已陷入絕境的孤軍將士再也沒有想到還有獲救的一天。
第二天,疏勒城守軍26人便同漢王朝援軍一道返回。北匈奴派兵追擊,漢軍邊戰邊走。官兵饑餓已久,從疏勒城出發時,還有二十六人,沿途不斷死亡。當他們抵達玉門時,只剩下了十三人。這十三人衣衫襤褸,鞋履洞穿,面容憔悴,形銷骨立。
這些人獲得了戰友們的無上敬意,玉門關中郎將鄭眾及校尉們親自為幸存者們安排沐浴更衣, 并上書朝廷說:“恭以單兵守孤城,當匈奴數萬之眾,連月逾年,心力困盡,鑿山為井,煮弩為糧,出于萬死,無一生之望。前后殺傷丑虜數百千計,卒全忠勇,不為大漢恥,恭之節義,古今未有。宜蒙顯爵,以厲將帥。”
耿恭到達洛陽后,司徒鮑昱上奏稱耿恭的節操超過蘇武,應當封爵受賞。于是漢章帝任命耿恭為騎都尉,軍吏范羌為共縣丞。遺憾的是耿恭母親還沒能見到自己兒子的歸來,便去世了。
不為大漢恥!
英雄,不該被遺忘!